◎“……挺好的。”◎

見玄惑答應, 謝淩面上笑意加深，接著道：“那……先從我開始？”

玄惑沒有意見。

於是，謝淩沈默片刻後, 緩聲問道：

“玄惑……為什麽會選擇鬼煞河來到上界？”

轉過頭，身旁高她一頭的少年, 與當年奈林城外握著兔子紅豆糕的瘦弱男孩逐漸重疊, 謝淩垂下雙眸，目光覆雜。

她記得, 當年與玄惑在奈林城外相遇時，她看過他的根骨，資質頂尖，體質良好，玄惑只需選擇任一仙門拜入，不出意外, 都會得到很好的栽培，接著得道飛升, 抵達上界。

他是能夠走上那最輕松的康莊大道的。

實不至於選擇鬼煞河這最為艱險的一條路。

謝淩：“是出了什麽事嗎？”

她的聲音很輕，似是怕刺激到了玄惑。

而玄惑始終面色如常，只淡聲道：“我沒有仙根, 修不了仙。”

謝淩動作頓了一瞬, 轉過頭, 雙眸睜大。

“當年，我聽姐姐的，拜入昆侖宗, 成了內門弟子。結果在入門大典上檢測出沒有仙根, 被趕了出來。”

“我原本想轉而去修魔道的, 但是魔道需要進入墮底修行, 我沒有門路，找不到能帶我進入墮底的魔修，於是，便只能選擇進入鬼煞河了。”

很簡單的原因。

常規的兩條道都走不通，他便只能選擇第三條道了。

玄惑敘述的嗓音很淡，依舊沒什麽情緒，好似對這段經歷根本不在乎，但謝淩聽在耳中，卻頗不是滋味。

她喉間幹澀，抿了抿唇，才出聲道：“玄惑這麽一說……我記得這件事。”

“你離開昆侖宗不久，我曾去過昆侖一次，聽他們宗門的人提起過你……”

當年，鬼魅界封印後的幾月，昆侖宗內又有一位大能即將飛升，謝淩再度隨著眾人造訪昆侖。

隨著領路弟子前往宴席的路途上，她聽昆侖宗的內門弟子提過幾句，說掌門新收的弟子還沒來得及行拜師禮，便因為有資質沒根骨被趕了出去。

因著兩人是在一旁小聲討論，聽得不確切，再加上昆侖宗顯然不打算大肆宣揚此事，謝淩也不是多事之人，便只做未知，從一旁匆匆走過。

今日才知，原來當年在大典之上當眾被趕出的那人，竟是她身旁之人。

“那我與姐姐倒是錯過了……”

玄惑只輕嘆了一聲，感慨一句，神情沒有絲毫異常。

見此，謝淩沈默片刻，挑了挑眉，“不怨我嗎？若我當年停步問及，玄惑之後，或許便不必受那些苦楚了。”

謝淩當年封印鬼魅界後，聲名鼎盛。她當年只需停步，與那幾個弟子溫聲問上一句，自會有人為了各類目的，為玄惑鋪平道路。

謝淩的意思玄惑明白，只是……

“姐姐當年為何要留步？”玄惑反問。

她憑什麽要為了一個只是存在於陌生弟子談論中的人停下腳步？又憑什麽要為當年素不相識的他鋪平道路？

玄惑沒有在意謝淩調侃，只認真道：“我不怨。因為，即使當年姐姐沒有問及，我也會追上姐姐，姐姐不需要為了誰而停下腳步。”

謝淩心中微動。

“……有時候為了誰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啊。”

謝淩神情故作輕松，還想說些什麽，卻忽然意識到的玄惑語句中的問題。

“追上我？”謝淩音調微微有些變調。

玄惑：“……嗯。”

電光火石間，謝淩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一個十分重要，卻始終被她潛意識忽略的問題。

謝淩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又十分清楚，一旦她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故而，謝淩雙唇開合幾次，才磕磕絆絆地出聲道：“玄惑……你為什麽寧願進入鬼煞河，也要來到上界？”

謝淩問的很猶豫，似乎是想隨時終止問話。

玄惑聽到後，眸光忽地閃了閃。

這語調令他恍惚間想起了謝明寒之前與他說的那句：“阿姐應該挺希望，有人能因為她去做些什麽吧？”

有人能因為她去做些什麽……

玄惑斂眸。

這次，是姐姐自己問及的了。

少年唇角不著痕跡的翹了翹，下一刻，他眼裏綴著星星，忐忑地看了謝淩一眼，然後低下頭，聲音輕輕，卻很是堅定：

“因為……姐姐說，我們以後說不定可以在上界相遇……我想要再次見到姐姐……”

謝淩頓時楞在了原地。

她沒想到真的是這個原因。

不，或者說是，她隱約猜想到了，但是不敢相信。

她想不到真的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做到這種程度。

而那所謂的另一個人，還是她自己。

就如當年鬼魅界那件事，謝淩覺得柳如楓當年能夠與她說上一句“與她一起呆在下界”，然後真的在下界陪她五年，便已很是足夠。

再多的，她沒想過，也不會去想了。

這些年四處游歷，謝淩看過許多虛虛實實的故事，也見證過許多熱烈無畏的感情。

謝淩相信這世上有許多真摯熱烈的感情，但不相信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只是因為想要再見一面，便千方百計地想來到上界，還去進入鬼煞河……

若是旁人講在謝淩耳邊，她或許會相信世上的某個人真的能夠做到，但卻不相信自己會為了誰去做到這種程度，也不會相信有人能為她做到這種程度。

“想要一個人全部的愛。”

這是她與柳如楓說的原話。

一字一句，謝淩說得十分堅定。

但當這一個人全部的愛，真的全部擺在她面前時，謝淩卻沒有感到絲毫的喜悅之情。

很沈重，也很讓人無措。

更多的還是憐惜。

但卻沒有絲毫喜悅。

一絲一毫都沒有。

謝淩的心臟像是被人篡住，握緊，悶悶的，呼吸不上來，還十分酸澀。

不僅如此，那點兒罕見的酸澀還在逐漸增大，大到擴散至她喉間，鼻腔，雙眼，讓她無所適從。

這感覺頗為陌生，謝淩很多年都未有過了。

“你……”

只是說了一個字，謝淩便頓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他人所經歷的苦痛，不是靠她的一兩句話便能輕易消解的。

她如今說什麽，好像都無用。

頭一次，謝淩萌生了逃避想法。

對“一個人全部的愛”的逃避想法。

“姐姐在下界的那些年，過得好嗎？”

既是相互提問，謝淩沒再出聲，便該轉由玄惑提出問題了。

見謝淩雙唇蠕動，卻說不出一字，玄惑主動問道。

回過神，謝淩重新提步：“……挺好的。”

玄惑反問：“挺好嗎？”

謝淩低聲：“嗯。”

玄惑：“……那為什麽姐姐會變成如今這樣？”

謝淩被玄惑問懵了，不解道：“如今……怎樣？”

玄惑看著謝淩面上故作平靜的神情，直言道：“姐姐說，柳如楓和姐姐相似，家庭成員，成長環境，遭遇經歷都很相似……但我不認為如果有人為了柳如楓做到我這種程度，柳如楓得知後，會有姐姐這樣大的負罪感和姐姐現下激烈的情緒。”

姐姐和柳如楓不是一類人嗎？

那不應該我做些什麽，都與你們無關嗎？

就和當年一樣啊，施舍了善心，也不在意那一縷溫暖是否會得到回報，轉身離去，再不留任何關註。

那又為什麽會問他是否怨她呢？

玄惑不認為謝淩說出那句話，只是想給他挖坑調戲。

她應該也是想要得到答案的。

可是，既是過得好，不應該是如柳如楓一樣嗎？

既是過得好，那你又為何，會紅了眼眶呢？

謝淩喉間哽了哽，沒答。

她沈默半響，也只是用著那輕輕柔柔的嗓音，溫聲問道：“鬼煞河，是怎麽樣的呢？”

玄惑沒有為難謝淩，見她轉移話題，他思索片刻後，緩聲答道：“記不太清了……”

“如今回想起，我好像只記得，從河中仰頭望見的那輪圓月，還挺好看的。”

話落，玄惑仰頭，眼神好似透過眼前層層黑霧，看到了清朗明澈的夜空中，遙遙高懸的那輪淡黃明月。

可惜，夜空最終趨於渾濁，明月也被血色吞噬，此後，他便什麽也記不清了。

謝淩：“只記得月亮嗎？是什麽樣的月亮？”

只記得月亮嗎？記得的當然不止月亮，還有刺骨的河水，無盡的血色，連綿的嘶吼，以及血肉白骨的交錯糾纏，撕咬扭打……

但玄惑還是輕輕點頭，然後應道：

“如今只記得月亮了。一個淡黃色，很圓，灑著朦朧月光的月亮，很好看，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擡頭看上一眼……”

說到這兒，玄惑突然想起什麽，從回憶中抽身，轉頭問道：“姐姐冷嗎？”

“鬼煞河的河水挺涼的，靈力法器都抵禦不了。”

謝淩搖頭：“還好。”

話落，謝淩有些好笑：“都走一刻鐘了，玄惑怎麽這個時候才問？”

玄惑一楞，垂眸羞赫道：“我才記起來……”

謝淩笑了一聲：“其實我也才記起來……那玄惑呢？”

玄惑不解看向謝淩。

謝淩輕笑，重覆了一遍：“玄惑覺得冷嗎？”

玄惑搖頭：“我習慣了。”

謝淩：“習慣了……”

她低聲喃喃：“……習慣了就不會冷了嗎？”

玄惑不解，但謝淩顯然沒打算給他解答。

她一邊念叨著：“玄惑不提還好，一提我也有些冷了……”

一邊從腕間玉鐲中拿出兩件白色披風，把大的那件遞給了玄惑：“阿寒的，這件是新的，他還沒穿過。”

見玄惑接過，謝淩把略小的那件穿在身上，盯著遠處看了一會兒後，道：“快遇見鬼魅了。”

話落，謝淩又從玉鐲中摸出兩條發帶，順道遞了一條給玄惑，問道：“要嗎？”

謝淩紮著馬尾，餘光無意間瞧見身旁玄惑只篡著發帶沒有動作，她疑惑道：“是不習慣紮起來嗎？”

玄惑搖了搖頭：“我不會。”

沒想到是這個理由，謝淩短暫楞神後，遲疑著問道：“那我幫你？”

玄惑沒有猶豫，很快答應。

拿過玄惑手中紅色發帶，謝淩站到玄惑身後，雙手拂過他的肩部，把胸前黑發聚攏至身後，然後逐漸挽起，最後用發帶利落固定。

整個過程不過五息，玄惑只能感覺到身後有人接近，然後墨發被輕柔挽起，接著身後之人離開。

除了鼻尖隱約嗅到的淡雅馨香與腦後高高豎起的馬尾標示著這五息之中的改變，玄惑或許會認為，謝淩一直站在他身旁沒移動過。

謝淩上下掃了一眼，很是滿意自己的手法，笑道：“紮起來便不容易沾到水了。”

玄惑頭發比謝淩要長，末端浸透至水中，紮起時，發尾的最後一截沾著點水，她順手便用靈力幫他烘幹了。

似是第一次紮起頭發，玄惑新奇地摸了摸腦後，聽到謝淩的聲音後，他手指下滑，落至發尾，感受到一片幹燥觸感。

“多謝。”玄惑唇角翹起。

謝淩應了一聲，眼含不舍地看了一眼玄惑手中黑發，小弧度動了動指尖，壓下了心底想法。

——她預想得沒錯，果真如上好的綢緞一般，摸起來柔軟絲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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